伤祭的空中会下雨——朱明东

老树

作者/朱明东

大兴安岭的美藏不住我的伤怀。

每年，一到草木疯长时，我都要选一天时间，赶个大早去260多公里的塔河县给祖父、父亲和母亲上坟。到坟前，给已故亲人培几锹土，烧几张纸，磕几个头。而后，再乘车于当天返回。屈指算来，这习惯已十年有余。

选好日子，提前买票。要出发的头天晚上，又翻箱倒柜，找出一套劳动用的迷彩服。山林茂密，杂草丛生，行走难免刮衣破袖，还是穿一套抗造的衣服吧。准备停当，就把闹钟设在丑时一刻。提前就寝，努力睡去。还好，自己睡得还算踏实。闹钟一响，即刻醒来，却见妻子一直未睡。原来，怕我睡得沉，她硬生生地看了半宿《大学》。那样生涩的古文，她居然读得进去。

一进候车室，电子屏幕上却赫然滚动一排字：KXXXX次列车晚点！预计晚点多久未写。问工作人员，工作人员说：嫩江段遇洪水，正在抢修。列车到此最快也得要10个小时。其它次列车呢？我问。其他列车也要经此线，一样的。回答的有些不耐烦。得，看来去不成了。我心中沮丧，只好选择退票。退完票心却不甘。这要去不成，塔河的朋友和亲属都要跟着打乱计划，他们帮准备的各色贡品也恐损坏。这些不说，落空既定的事，岂不让另一个世界的亲人失望？去，铁路肯定走不通了；不去，似也不妥。左也不是，右也不是。在站前给妻子挂电话。妻子劝我先回家，待天亮后乘长途汽车再去。我说那岂不是延误了上坟的日子。正纠结着，天却下起细雨。我情急之余向路边的出租车停靠区走去。

几名出租车司机见有生意来了，纷纷把头探出车外：“师傅去哪儿？”“要车吗，几位？”我心一动：实在不行就打的去，即便花冤枉钱也比这般心烦意乱强。我问：“去塔河多少钱？”“哎呀，塔河？那么远，260多公里，至少500元。”几个司机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，不约而同报出了这个价。我对扎堆火车站趁人之危宰客的出租车本无好感，见他们这般样子，心生鄙夷。好在天黑又下着雨，他们看不清我的表情。我说：“300，我回来另外坐车。”我有些果决。一个司机：“哎呀，哪有那个价，500元是最低价。”另一个司机说：“空车也得这么多钱。”其他几个司机随声附和：“一去一回，光油钱都下不来。”细算下来，也确实得大几百。一个司机似乎看出我的心思：“要是行，咱们现在就出发，稳稳当当开，3个小时就到了。”这句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了。光想着赚钱，不考虑行车安全，这样的车谁敢坐？我看了一下车，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相貌。车似乎有8成新，状态应该不差；人50岁不到，很和善的样子。相由心生，为非作歹之徒不会如此吧？

我又给妻子挂电话，说打的去。电话那边半天没吭声。我“喂”了一下，妻子幽幽道：“我跟你一块去。”“别的了，太折腾人了，还是可我一个人‘造’吧。”我知道妻子担心什么，遂补充了一句：“放心，不会出啥问题。”我挂断手机转到车后，记住了车牌，就开了车门，坐到后座。以前自己坐车，一般都喜欢坐到副驾驶位置，这次例外，毕竟安全第一。我用微信把车牌号发给了妻子后，就镇定地说道：“走吧。”车在城边加了满满一箱油后，冒雨驶入阴沉的夜幕中。

我跟妻子说过，上坟的事情我来做。所以，这些年都是我只身前往塔河。其实，我在塔河满打满算才生活了13年。这13年，是我从少年走向青年最美好的时期。待去湖北工作时，祖父已去世多年，父母尚在壮年期。待我回大兴安岭时，父母皆已年老。每每想到自己那么多年不在父母身边尽孝，心里就疼。除了无奈外，都是无尽的自责。我是调回了大兴安岭，可工作地却不在塔河。多次挽留父母和自己一起生活，父母却以种种理由拒绝。我知道，真正的原因，除了他们的生活不想给我增加负担外，塔河那里还有一群割舍不断的孙儿。

加漠公路起点路面宽阔，车一出城，就撒着欢向前奔。我跟司机说：“师傅，咱们慢点开。”司机答应着，车速慢了下来。我心里刚刚踏实些，收到妻子的微信：“天没亮，你别睡。”一股暖意涌上心头。在陌生人的车上，跑这么远的路，就是天亮了，我也睡不着。媳妇，谢谢你，我的困意早已飞走了。我眼睛紧盯着司机的一举一动，后视镜里，司机也不时地偷看我几眼。我俩的神经都有些紧张。车，稳当地向大岭深处奔驰，我的心却开始悬着。雨渐渐停了，车窗的刮雨器也停止了摆动。天色熹微，东方渐白。我按下车窗升降器，一缕清风吹散了车内所有的紧张，我和司机都打起了精神。我没话找话，问司机开多久车了。司机说12年。司机问我这么急去塔河干啥，我说去上坟。司机问给谁上坟，我说给父母还有爷爷。司机在后视镜里重新打量了一下我，半天才说：“你真是孝子贤孙。”“不，我不是孝子，也不算贤孙。”我答得有些伤感。后视镜的目光有些疑惑。真的，我做得还不够。我把目光投向窗外。

雨后，山色空濛，云层散乱，大片大片的雾在岭间低垂萦绕。天真的亮了。祖父去世那年，我21岁。出殡时，灵幡是我扛的。心有伤痛，却有父母支撑。祖父走后，每年多是父亲骑着自行车到墓地扫墓。父亲没有攀着自己孩子跟着扫墓，似乎做儿子的，才是扫墓的不二人选。而我，在父母膝下心存依赖，总以为有父亲去扫墓就够了。婚后没几年，自己携妻带子到湖北打拼。这一去，就是8年。在湖北时，每年总有那么一次，父亲来电话里要说一句诸如“前几天给你爷爷扫墓了”的话。我看不见父亲的神情，但每次都能感受到父亲说这话的沉重心情。1999年春节探亲回乡，我硬是说服父母跟我们同往湖北。我心想，湖北离大兴安岭这么远，想必不会轻易回塔河。我窃喜自己和父母终于在一起生活了。父母对湖北真真的不适应，没过多久，他们就有些心神不宁了，嘴里经常念叨这念叨那。不是“听不懂当地人的话”了，就是“室内室外一个温度人可咋呆”了，要不就是“这里的大米哪赶上北方的好吃啊”。这也不适应，那也不习惯。不到3个月，就开始张罗回塔河。我极力挽留着，挽留着。清明节要到了，父亲有些焦躁：
“不行啊，我得给你爷爷上上坟。”我劝慰他，说塔河有哥哥和弟弟，他们会替您去的。父亲眼一瞪：“那能替吗？”


司机可能怕困，打开了车载音乐，一首时髦的网络歌曲在车内低徊：“是不是我们再撒撒娇，你们还能把我举高高；是不是这辈子不放手，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。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话，不再让你们操劳……”去湖北后，父母对我们在湖北的生活环境很不满意，经常打电话动员我调回大兴安岭，得知加格达奇区人民政府选拔秘书时，就急不可耐地给我打电话动员。我迟疑，不想往回调。父母就轮番打电话哄我：“回来吧，你若回来，我们就去加格达奇和你们住一起生活。”我和妻子信以为真，最终从3000多公里外的湖北调回了大兴安岭。我很乐观：加格达奇距离塔河260余公里，来回不远，父母都能够得着，不消说天天在一起，但经常来加格达奇还是能做到的。可是，我想错了。当新家安顿好后，父母却又张罗回塔河。我急了：“说好的和我们住一起，可把我们骗回来了，你们却又要走！”父母有些不好意思，说他们过些天还来。“新房装修好了，生活用品都置备完了，你们却说走就走。太不守信用！”我情绪有些失控。父母讪笑着，却穿衣下楼。“唉，你们真的不会享福！”我的眼泪都出来了。我心里清楚，不是父母不会享福，是他们难以放下塔河，难以放下在那里生活的其他儿孙。那几年，每次回塔河，我都埋怨父母，怪他们不知保重身体总操一些没用的心。我执拗地动员他们到加格达奇生活。一次，父母在加格达奇住了些天后，又张罗回塔河。我急了，把父母随身携带的衣物藏了起来。母亲找了半天没找到，生气地拿起笤帚疙瘩就朝我打。我赶紧“物归原主”，一百个不情愿，硬着头皮送他们去车站。可一别，却是我和母亲的生死诀别。

“我看人很准，你很孝顺。这世界能有多少人起这么早打着的去这么远的地方上坟？”司机自信地点着一颗烟。“不算，老人生前我没尽啥孝……”我都戒烟半年了，此时却伸手向他要了根烟点上。白色的烟，顺着车窗迅速向外散去，远处的云雾压得更低了。此时此刻，我的心情跟窗外的景致一样阴郁。母亲走时，我正在呼中区参加扑火。闻之噩耗，我悲伤欲绝，从火场驱车直奔塔河。待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，我喃喃地和父亲说：“爸，这回您该跟我们生活了吧？”父亲说：“你妈刚走，我怎么得在塔河陪她呆一段时间。”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：“爸，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尽孝的机会吗？”父亲安慰我说：“会的，会的。”可父亲最终还是食言了。没过多久，大哥和两个弟弟相继离开塔河去青岛做生意，父亲理所当然随同前往。父亲说：“青岛气候好，适合养老。在那里，我还能帮他们照料一下。”我无语。气候也好，生活环境也罢，还不是您的一个理由？青岛当然比大兴安岭好许多，可您非要选择离开明东吗？我情绪低落，不知所措。我谁也不怪，只怪自己不争气，不能创造适合父母在身边养老的条件。那个阶段，我就像大兴安岭上的一枚孤独的秋叶，虽身披金黄，却苍凉无助。“爸，你也都走了，就剩明东一家三口在大兴安岭了。”我一下子哭了起来。车行驶着，我的泪水在伤感的音乐中肆意奔涌。

司机掏出几张面巾纸头也没回地递给我，又旋即关掉了音乐。为了缓解我的情绪，他打开了话匣子。“我们这个行当是个小社会，一天累死累活赚不了多少钱，可有乐子啊，知道不？经常遇到稀罕事。”我擦干眼泪，嘟囔道：“这个时代还有啥稀罕事。”他说：“咋没有？你打这么远的车去上坟，就是稀罕事。”我说，这不很正常吗，有什么稀罕的？他说：“你不知道，你这不算远，我最远都跑过北京。”他开始跟我讲起他跑出租时遇到的奇闻怪事。一天晚上，他拉了一个酒蒙子，问他去哪儿，他说去阿里河。“那可是跨省啊。”我说。“可不是吗。可阿里河也没多远，一个小时的路，去就去呗。我也没多想，就拉着他去了内蒙的阿里河。等到了地方，咋喊他都不应。黑咕隆咚的，这要是出点事可咋办。我拿起一瓶矿泉水喷他脸上。别说，还真管用，他喷着酒气醒后，摇摇晃晃下车后却反问我这是哪儿，我说你不要到上阿里河吗？他却急了：‘我啥时候要上阿里河的，我家就在丽河小区！’我说，可你前面有个‘阿’字，那人急了‘你管方向盘管车轱辘，你还管我啊啦’”我噗嗤乐了，司机也跟着乐了。我问：“后来呢？”司机边摇头边说：“算我倒霉，又免费给他拉回了加格达奇。白跑了两个小时。”说完，我们俩都哈哈大笑起来。这一刻，我们彼此戒备的心都放了下来。我决定，上完坟，还坐他的车回来。

刚吸完一支烟，司机就去摸第二支，一摸还摸了两支。回头要递给我，我摆了一下手，他就不再客气，独自点燃吸了起来。播放器的曲子又响了起来，一阵一阵地起伏着，就像海浪似的不停地拍打着岸边。我和父亲在青岛海边照过一张合影，海风吹拂，海潮在我们脚下翻滚着激荡着。那一瞬间，父子俩笑得都很开心；那一瞬间，父子俩都幸福满满。父亲看似身体硬朗，可却在冬至时节患了脑淤血昏迷不醒。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时，加格达奇的上空飘起了雪花。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上我的心头。我心里不住地喊着：爸，你可要挺住！母亲已不在了，要是您再走了，以后遇到啥事，我该向谁去诉说啊！”我和妻子、儿子星夜从加格达奇往青岛赶。到青岛时，父亲已深度昏迷。我静静地守候在父亲的病床前，一遍又一遍，轻轻地呼唤着父亲：“爸——爸——”这样过了许久，忽然间，父亲那被我紧握的手抽搐了一下。慢慢地，他微微睁开了双眼。见是他的二儿子，浑浊的眼睛登时一亮。他拼力地看着我，满眼都是笑意，满眼都是慈爱。我感谢上苍，在父亲弥留之际见到了我：“爸，没事的，你一定会好起来，一定会好起来的”，说完，我的眼泪又开始簌簌流淌。父亲爱怜地看着我，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，似要说什么，可张了张嘴，又昏了过去。是年夏，我来青岛看望父亲。那时，父亲就已行动不便。我搀扶着父亲在幽静的小区中散着步，和他说一些轻松的事。父亲一直关心我的创作。他感慨地说：“这么多年，你一直靠自己努力，从没让我和你妈妈操过心。”我说：“可我没在您和妈妈跟前尽过孝。”“你没让家里操啥心，就是我到青岛这些年，你们那样紧张，还不忘给我买空调，买电视，这不是孝心又是啥？”我还想再说些什么，父亲却激动起来：“不让老人操心，就是最大的孝。”父亲的手臂向上扬了一下。他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，更记得我多次极力挽留他和母亲在身边的那些事……

听轻松的音乐容易犯困。我犯困不要紧，司机可不能犯困。我建议司机选择方便处靠边停一下，方便方便。雨后初霁，晨风翠岭，一派盎然。眺望远方，云阴渐逝，天要晴了。大美兴安，承我心志，载我情怀，留我尊长，我岂能一再伤怀？既然选择了群岭，或悲或喜，其实已不再重要。伤祭的空中会下雨，可即便下雨，也还要向前走。向前走，生命才会延续，情怀才能释然。想到此，我精神为之一振，回头对司机说：“上车，我们往前赶。”